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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7/05/25

〈想寫個金主受被包養攻的現PARO〉


*如題的阿萊克里現PARO。受追攻的甜寵故事。



  克里恩繼承家業有一段時間了。初期交接工作繁雜,儘管他跟著父親實習有大半年了,正式接掌位置後,還是需要些時日才能上手。為此,他已經好些日子沒鍛鍊身體了。運動的習慣是由家庭教育自小養成的,他身材高挑勻稱,加上飲食清淡,不怎麼長肉,健身更多是為了保持健康和體能。


  來到久違的健身房,克里恩姿態優雅地拿出會員卡遞給櫃台。接待人員有些不冷不熱,制式地詢問課程安排,接著讓克里恩自己到一旁看名牌,選擇目前能提供指導的教練。很顯然這位前台是新來的,也不怎麼關心時事。

  畢竟克里恩拿的是張一般會員的卡。普遍來說,家裡有點錢的都喜歡辦個VIP顯擺,更別說他們緋薩家是名門望族──例如羅奧,VIP是必然的基本款。然而克里恩不喜歡花多餘的錢,他重視質感而不是表面的浮誇,這也是為什麼,最終家族的繼承權會略過長子的羅奧落在他手上。

  克里恩有些玩味享受著「一般人」的待遇,自個兒到旁邊瀏覽井然有序的名牌牆,看上去整整齊齊的十分舒心。在數個亮起的方格中,他立刻被一個名字抓住了目光──那個自十三年前他就從未忘記的名字,總是伴隨著羅奧的譏諷怒罵被提起的名字。

  克里恩面色難看,呼吸急促,負面情緒幾乎要挾著回憶將他吞沒。但長年的訓練讓他很快就將自己抽離出來,換上一貫的假面具微笑轉身,從容地向櫃台說:「就他了,阿萊諾‧露西亞金。」

  「哦,阿萊諾,他是最近新來的,太受歡迎幾乎沒有空檔呢,你真幸運!」接待員說著低頭輸入資料並連繫阿萊諾,沒看見克里恩嘴角揚起的嗤笑。

  辦好手續,直到克里恩挺拔的身影消失在走廊裡,接待員無聊地望向牆面,才後知後覺想起,那些名牌是沒有寫姓氏的。

  這是他們成年後的初次見面,彼此的外貌都與當年不相仿了。阿萊諾走近時,甚至以和善的詢問語氣叫喚他:「克里恩?」

  很顯然,阿萊諾並不記得他了。這個事實讓克里恩備感羞辱。原先盛氣凌人佇立著的他,轉眼臉上堆滿與真誠毫無關係的笑容,故作驚訝道:「阿萊諾‧露西亞金,真的是你,好多年沒見了!」

  「看見你的名字,我原先還不敢相信呢,原來你被掃地出門的傳聞是真的呀,大學沒讀完就來這裡打工?」克里恩笑瞇瞇地,欣賞阿萊諾的表情由善意轉為疑惑,接著愈來愈難看。

  從模糊的記憶中尋到一個曾有幾面之緣的纖瘦身影,阿萊諾甚至從沒記得那人叫什麼名字,只有印象長輩見了都要誇他溫文有禮,「……你是緋薩家的那個?」

  「克里恩,現在是當家了。」說完又扯了一個輕蔑的假笑。

  ──誇個屁!阿萊諾在心裡大罵,但礙於工作中的身分,還是咬牙忍耐著問:「你來幹嘛,就是找我說這些廢話嗎?」

  「怎麼可能,當然是來健身的。」克里恩說著,彷彿阿萊諾才是那個不可理喻的人,嗤笑一聲,「碰巧看到你的名字,順便看看是不是傳聞中到處惹事的『阿萊諾』罷了。」

  「……你是為了過去的事找碴吧?」阿萊諾也不傻,很快就意識到克里恩態度惡劣的原因。但他可不會乖順地接受,而是雙手抱起胸一副不把他當回事的樣子,「那些事老早解決了,少翻舊帳。要就閉嘴做,不然滾回去。」

  話說到這份上,克里恩也懶得浪費力氣和他裝,垮下臉來冷聲道:「那太好了,我也不想和你這樣沒教養的人敘舊。」

  「你又多有教養,倒是回家再發瘋。」

  克里恩聞言,不敢置信地瞪向阿萊諾。這世界上除了羅奧,從來沒有人會這樣對他說話,用如此汙辱性的字眼諷刺他。

  兩人不甘示弱互瞪著,最後還是克里恩先嫌棄地甩開頭,大步離開。他還沒走遠,就聽到身後傳來幾個人關心阿萊諾的聲音,卻沒聽見阿萊諾回了什麼。

  匆匆收拾好東西,克里恩趕著腳步往停車場走,他滿腔窩火,卻不容許自己在外有任何失態,直到坐進車裡後,才猛捶幾下方向盤權當撒氣。

  手上的鈍痛麻木了情緒,逐漸換回他的理智。克里恩頹然倒進椅背裡,茫然地想著該去哪裡才好。他不想就這樣回家,還得空出心思應付羅奧的脾氣,但又不曉得能去哪裡,他甚至沒有一個真心的朋友可以找。

  之後克里恩還是開去郊外兜了一圈,坐在車裡對著荒涼的草地滑手機,把所有常造訪的網站都翻了遍,然後百般無聊的回家去了。

  偶遇阿萊諾的事,他沒有對家人提起,也不打算和任何人說,甚至興起了專屬於自己的快慰。回想起阿萊諾嫌惡的表情與話語,克里恩就氣得想笑,卻由心底隱隱湧出一股異樣的愉悅──至少阿萊諾牢牢記住他了。


  阿萊諾結束工作回到家時已經是晚上十一點了。一開門,就看見希利艾在客廳用筆電工作,抬起頭朝他微笑。希利艾的笑容輕淺,彷若微風。原先阿萊諾在路上忖度著要和他抱怨下午發生的事,此時卻又說不出口了。他不想再勾起希利艾對那些人的歉疚。

  十三年前,羅奧帶著一群損友約希利艾到荒廢的工地裡。尾隨的阿萊諾在他們下手前衝出來,和那些大上他五六歲的男孩子扭打成一團。希利艾為了保護阿萊諾,撿起一根粗鐵管就往領頭的羅奧打,砸得他頭破血流,左眼還留下了永久性的傷害。賠償、探望的過程間,即使雙方家長居中協調,他們也沒少被羅奧刁難。過後,希利艾就被送到遠方獨自生活,只因為長輩們害怕這個養子會帶壞他們露西亞金的獨苗,而阿萊諾也被爺爺路西法帶往任教的大學附近長住。

  就這樣,他們再沒見過面。直到幾個月前,阿萊諾偶然在體育專欄瞥見希利艾寫的文章,雖然化名為西蒙,他卻讀著讀著直覺想起希利艾。畢竟他們曾經做過約定,長大後要給他喜歡的運動項目寫報導。一經聯繫,果真是本人,這才知道經過那麼多年,希利艾已經是個獨當一面的專欄作家了。

  稍微吃了點消夜並和希利艾閒聊了一陣後,阿萊諾還是按下了提起該話題的念頭。但是一回到自己房裡,他便立刻打開電腦,在搜尋欄裡鍵入克里恩的名字,搜尋網頁馬上跳出不久前他接掌家族事業的報導,還被譽為最年輕有為的帥氣貴公子。

  阿萊諾不得不承認克里恩是很好看,即使是媒體隨意的抓拍,也十分上相。但是一想起他開口就是嘲諷的嘴臉,阿萊諾忍不住啐了口。要不是長輩們對希利艾有偏見,他也不會在家大鬧一通後負氣搬來和希利艾同居,只得靠著打工維持生活費。那些老人還巴不得他回去,繼續當個聽話的準繼承人。

  ──沒錯,他可是自己選擇不當繼承人的,不像某人全靠著家裡還跩得要上天。思及此,阿萊諾又覺得高了克里恩一截,得意起來。


  隔天,克里恩一樣抽了空來到健身房。即使昨日和阿萊諾在眾人面前鬧得不愉快,他也不認為需要就此避開誰,不管是阿萊諾,或是那些無關緊要的人。顯赫的出身使他被議論慣了,當面的指指點點都可以不屑一顧。

 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,裡頭的工作人員態度如常,似乎什麼也沒發生過、什麼也沒聽說過,克里恩便以為是員工訓練得當的關係,倒也沒放在心上。直到他稍作休息時,一位過分熱情的教練前來攀談,說著阿萊諾今天沒排班,就把話題帶到他們怎麼會起爭執上。克里恩腦筋動得快,立刻猜想到是阿萊諾沒有多說,便隨口打發掉對方。

  阿萊諾雖然話講得那樣難聽,倒還知道該閉嘴的分寸。克里恩慢慢回憶著當時的情景,不由得對阿萊諾有了點好感。況且阿萊諾生得好看,長相和身材都是他喜歡的樣子。然而過去賦予的憎惡已成難以改變的習慣,牴觸著扼殺了才剛萌生的念頭。忽視胸中升起的酸澀,他只當自己是不甘寂寞了。

  克里恩在十七歲時喜歡上替他補課的年輕男家教,進而意識到自己的性向。那是段無疾而終的初戀,也是深藏在他心底的祕密。當時他還很稚嫩,懼怕被人發現、不被父母接受,什麼都不敢向對方表示,因而痛苦了許久,並花了將近整個大學的時光才淡忘。後來就讀研究所變得更加忙碌,便沒再留心於感情上。期間也總有人向他示愛,但那些人都無法令他動心。

  只有阿萊諾的惡言相向,像是隨意丟擲出的石子,卻在他塵封的心牆上擊出了裂隙。

  當晚,克里恩洗完澡正要回房,卻見走廊被羅奧堵住去路。克里恩不太耐煩,並不打算搭理,心想側身繞開就好,即被羅奧的話給叫住。

  「又用那種窮酸的卡去健身啊,好玩嗎?」

  克里恩雙目圓睜,嫌惡地看向他,「你偷翻我的東西?」

  「呵呵,」羅奧陰陽怪氣地嗤笑幾聲,像是真的很逗人似的歪了歪身體,「要是沒做虧心事,還怕被看嗎?」

  「……你什麼意思?」克里恩皺緊眉頭,羅奧也跟著收起笑臉,沉著聲說:「有人在那裡看到露西亞金那個小的……你也知道吧。」

  克里恩注視著他,過了一會才慢條斯理地回:「是,但我不認為需要和你報告。要是沒別的事就請讓開,你擋到我了。」

  羅奧敏感的神經被克里恩不當一回事的模樣挑動,他使勁按住克里恩的肩膀,表情猙獰,「最好別讓我發現你們混在一起……爸爸是因為我的眼睛這樣才把位置傳給你,不然哪輪得到你這個死娘砲!」說完,痞氣地撞開克里恩,大搖大擺地走開。

  看著羅奧的樣子,克里恩只覺可笑,根本懶得和他計較,倒是惦記著回房擦保養品。要不是在實習期間曾被父親找去密談,克里恩或許真會被羅奧的話動搖。那時父親告訴他,選擇他為繼承人,是因為他的能力和心態都比羅奧要好。而羅奧那邊,會以他身體不方便為由做安撫。雖然克里恩認為父母過分呵護那不成材的哥哥,但既然得到了最有份量的認同,他又何必在意喪家犬的吠叫呢。

  思及此,克里恩豁然開朗,經過那麼多年的成長,自己已經不再懼怕羅奧了。而羅奧的心智仍然停留在十三年前,仗著自己傷殘放肆地作威作福。克里恩長年得忍受他的辱罵和雙親不平等的對待,只有歸咎致使羅奧如此的露西亞金兄弟,才能忍讓著維持住家中傾頹的平和。

  但是已經沒有必要了,他不再需要為了排解對羅奧的怨憤而去憎恨誰,甚至羅奧本身,也已經無法對他造成任何威脅。

  這時候克里恩更在乎的是,他向阿萊諾做了和羅奧類似的行徑,不禁羞愧難當。他後悔得捂著臉躺倒在床上,手中全是清爽的乳液香味。


  手機上傳來下個月的工作預約表,阿萊諾不經意打開一看,卻被著實嚇了一跳。克里恩的名字赫然出現在上頭,而且數量還不少,他連忙伸出手指挨個點了點,數看看克里恩究竟預約了多少堂。阿萊諾感到匪夷所思,他茫然地歪著頭回憶,卻想不出任何的徵兆。在那場鬥嘴──他並不認為稱得上爭吵──過後的兩個星期裡,他確實曾在健身房看到克里恩幾次,但他都忙著帶人,而克里恩沒主動打照面,他也就當作不認識。本以為他們會就此毫無瓜葛,怎麼突然就填滿了他的班表。

  但阿萊諾所不知道的是,克里恩每次在櫃台辦理手續時,都會狀似不經意地看看他的名牌,燈號也總是暗著,就如聽說的那樣鮮有空檔。起初克里恩倒沒有特別想指名阿萊諾,只是仍然挺在意,便在健身時遠遠地觀察他。阿萊諾的學員很多,男女皆有、年齡層不一,他們唯一的共同點是──眼中有著對阿萊諾赤裸裸的欣賞。但最令克里恩印象深刻的,是阿萊諾對其視若無物並泰然自若的模樣。他坦然且大方地面對他人的仰慕,同時以正直磊落的專業態度讓追求者知所進退。那是對自身魅力全然了解且充分自信的表現。克里恩見慣了各色名流,卻從未見過像他這樣的人──包括他自己,都沒能應對得如此漂亮。

  一旦對阿萊諾這樣的人產生興趣,任誰都會想與他有更多的接觸,就連向來自持的克里恩也不例外。當時克里恩望著阿萊諾專注指導學員的模樣,愈發希望立刻有個理由能和阿萊諾相處,讓他們真正地彼此認識。於是在離開健身中心前,他毫不猶豫地刷卡辦理VIP會員,並全預約了阿萊諾。往門外走的時候,他的臉還因為興奮而熱烘烘的。


  自從得知克里恩預約了自己,阿萊諾就有些煩躁。畢竟從兩人唯一的相處經驗看來,克里恩是討厭他的。而他並不擅長和交惡的對象往來,每當面對這樣的狀況,一向是用拳頭說話。若對方是必須尊重的身分,那就更沒辦法了,他可裝不出和顏悅色的樣子忍氣吞聲。

  必須搞清楚克里恩的來意。時刻揣著這個想法,阿萊諾總算在兩天後盼到克里恩來健身。在這期間,他無數次憶起那張高傲的面孔,搞得自己很不痛快。當克里恩出現時,阿萊諾正在指導學員,無法立刻抽身,於是不斷朝克里恩的方向瞄,兩個人還幾次對上視線,但阿萊諾很快就別開臉,沒看見克里恩好心情的微笑。

  一得到空檔,阿萊諾立刻將克里恩帶到偏僻的樓道,將人堵在角落裡。隱約發現對方似乎比自己還高了一些,阿萊諾便較勁地挺起胸膛抬高下巴。克里恩盯著他的小動作,率先開口:

  「你剛剛一直看我呢,有什麼事嗎?」

  阿萊諾被他的話噎了一下,好似自己反成了那個有企圖的人,質問的語氣登時硬不起來,更像是抱怨,「我才要問你,幹嘛指名我?」

  「當然是因為欣賞你了,阿萊諾,我觀察過你上課的樣子,覺得挺好的。」克里恩的讚許說得輕快、神色飛揚,一點也不像是在和有過節的人說話。這樣的反差讓阿萊諾一時轉不過來,忍不住問:「你──不是之前才找我麻煩?」

  「沒錯,但是我改觀了。」克里恩嚴肅地斂容,頷首致歉道:「那次是我的不對,很抱歉。」

  「唔……」阿萊諾搔搔頭,見克里恩模樣誠懇,不像是玩笑或說謊的樣子,自己再追究也沒意思,便有些尷尬地說:「也不用這樣。」

  「……你真好。」克里恩低眉淺笑,神情沉靜美好。阿萊諾心口被這麼一撓,立刻將克里恩劃為友好的對象,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不必介意。

  一解心結並肩走回健身區的路上,阿萊諾心情輕鬆不少,便從褲子口袋裡摸出一支巧克力棒,撕開包裝邊走邊吃。克里恩見他吃得津津有味,問道:「阿萊諾你喜歡吃巧克力?」

  「嗯。」阿萊諾忙著消滅裏頭頗有嚼勁的內餡,只點著頭簡單應答。克里恩心中一動,接著試探地說:「那改天一起去吃甜點吧,我請客,就當是賠罪?」

  阿萊諾驚訝地轉過頭,對上克里恩笑意盈盈的臉。他原想婉拒,但克里恩開始細數起各式甜點,美食的誘惑當前,他沒有猶豫太久,就舔著嘴唇回:「好啊。」

  「我去拿手機,待會交換一下號碼,你再把有空的時間傳給我吧。」克里恩說著,指了指更衣室的方向,先行離開。阿萊諾這才由克里恩的話意識到,這個邀約讓兩人的關係進展過快。他從未如此迅速就讓人進入自己的生活圈,況且克里恩還稱不上是朋友。


  那天分別後,經過幾回討論,兩人決定於這週不去健身房的下午,直接在克里恩挑選的茶館見面。阿萊諾騎自行車過來,有些遲才到。原先克里恩提議開車接送他,但阿萊諾認為彼此還不夠熟識,茶館的距離也不算太遠,便堅定地拒絕了。

  店內的氣氛很輕鬆,許多客人愉快地聊著天。阿萊諾張望一會,看見克里恩已經在慢悠悠地喝茶了,和店員示意後逕自走到克里恩的桌位坐下。

  簡單打過招呼,克里恩立刻請服務生過來,熟練地點了一壺茶和幾樣甜品,才轉而詢問阿萊諾:「還想吃什麼嗎?」

  阿萊諾餐點項目都還沒看完,挑眉瞅了眼克里恩,闔上手中的菜單淡淡地說:「蜂蜜蛋糕吧。」

  待點完餐後,阿萊諾還是一副不樂意的樣子,為自主權被剝奪做出無聲的抗議。克里恩只得柔聲安撫,「抱歉,我想你騎車過來大概累了,所以幫你決定,不會太自作主張吧?」

  「喔,沒事。」阿萊諾漫不經心地回答,畢竟他其實沒有那麼想來。雖然是他自己親口答應下來的,但在討論時就有點後悔了。他感覺得出克里恩的迫切,而把邀約的日子排得如此近,即使他想推至下個月──至少兩人在健身課程相處一陣子後──克里恩仍不懈地說服了他。阿萊諾應付過非常多追求者,但沒遇過像克里恩這樣擅長引導話語,讓他無從說不的對象。

  不過沒能讓他胡思亂想太久,茶點很快就來了。滿桌的甜食令阿萊諾興致高昂,馬上拋開了所有否定的念頭,喜孜孜地向食物進攻。

  見阿萊諾只顧得上吃,克里恩主動替他斟了杯茶,放到他手邊,「喝喝看。」

  看著眼前的茶水,阿萊諾認為並無特殊之處,但還是在克里恩眼神的催促下,試著啜飲一口。馥郁的茶香在口中擴散開來,雖未加半點糖,卻有著自然的甘甜滋味。有別於茶包沖泡出的單薄口感,令阿萊諾為之驚艷,他接連又喝幾口,一下子就少了大半杯。

  克里恩見那反應,很是得意,「好喝吧?這是我家去年的冬茶,你要是喜歡,以後我泡了帶去給你。」說著幫他把茶杯再度滿上。

  阿萊諾一愣,依稀想起緋薩家是做紅茶貿易的,似乎還在產區擁有好幾座茶園。「啊……你這是順便視察?」

  克里恩被阿萊諾一臉認真的樣子逗笑,解釋道:「只是剛好認為這間店很適合,他們的甜品很有名。你覺得呢?」

  「是不錯。」阿萊諾抿唇回味著點頭。

  「那就好。」克里恩說著,視線逡巡在阿萊諾叫的那盤蛋糕,狀似不經意地提起,「我以為你只偏愛巧克力,原來也喜歡蜂蜜蛋糕。」

  「其實甜的都喜歡,不過最喜歡巧克力。」阿萊諾說完拿起甜餅咬了口,咀嚼著補充,「苦味的除外,最好是很甜的。」

  聽完阿萊諾略帶孩子氣的聲明,克里恩能大概推測出他平時就有攝取高糖分的習慣,順勢提醒道:「不過甜食還是要適量,對健康比較好喔。」

  阿萊諾沉默片刻,低低地應了一聲就不說話了,卻又並非不高興的樣子。克里恩只當他是專心進食,也不再出聲打擾。

  這場簡單的傍晚茶餐時間不長,他們並未久坐。離開前,克里恩還是額外打包些許點心,讓看起來吃得不夠盡興的阿萊諾帶回去。道別時,街上的點點燈光映照在笑開懷的阿萊諾身上,襯著背後暗下去的深藍色天空,美好得令克里恩楞神。他一直佇立在原處目送著阿萊諾,直到遠得看不見為止。


  待下次見面,就是頭一個預約日了。雖然阿萊諾沒有表示,但克里恩還是在出發前沖了一壺茶,裝在保溫瓶裡帶過去。

  阿萊諾確實也沒把那句話放在心上,所以當克里恩在休息區將紅茶遞給他時,還沒有立刻反應過來,遲疑半晌才接過,「喔……謝啦!」

  克里恩見他猶豫的樣子,以為是怕燙口,接著說:「應該不會太燙,我有稍微放涼。」

  聽完,阿萊諾也不客氣,點著頭旋開蓋子就喝。過後舔著嘴說:「對了,上次的點心我哥也很喜歡。」

  這句話猛然令克里恩驚愕一顫。「──希利艾回來這裡了?」

  「是啊,原本我也不知道。反正現在就是跟他一起住。」阿萊諾聳聳肩,坦然地回答,絲毫沒發現克里恩的笑意逐漸消失。

  「……怎麼我聽說你是被家裡趕出來?」克里恩努力地維持住聲音和表情,試圖讓它聽起來像是在聊天中隨口問出。

  熟練的小伎倆顯然瞞過了阿萊諾,加上口腹的收買,使阿萊諾不疑有他,將未曾和人說過的實情全盤托出,「唔……是我跟爺爺還有祖奶奶吵架啦,他們不讓哥回家,所以我乾脆自己去跟他住。」阿萊諾說完,抬頭看見克里恩臉色莫名難看,不解地問:「怎麼了?」

  「沒事。」克里恩幾乎是反射性脫口而出。意識到自己的失態,他難堪地低下頭,沒留空給阿萊諾就說著往外走,「抱歉,我先自己去跑一下。」

  心緒紛亂地踏著跑步機,克里恩正試圖釐清自己的心情。他不明白,明明認為已經放下過去的事,卻又在聽見阿萊諾提起希利艾時,感到特別厭惡,彷彿拿著鑿子摳挖他心口的結痂。

  ──那麼自己是還未諒解希利艾了?(似乎如此。)

  ──為什麼阿萊諾要那麼向著希利艾?(他們是兄弟。噢,雖然希利艾是領養的。)

  ──這就是嫉妒的話,又憑什麼嫉妒呢?(我根本不是阿萊諾的誰。)

  在心中自問自答了一陣子後,克里恩注意到阿萊諾走過來,轉頭一瞬對上眼又別開,不去理會阿萊諾。然而他的思緒像是被釘在阿萊諾身上,持續不了多久,實在沒辦法專心跑下去,只好將機器按停。

  一站定,克里恩淡淡開口,「你說吧。」

  「我不知道你哥了說什麼,但是那件事──」阿萊諾急欲解釋,卻被克里恩打斷,「我知道,全都知道。」

  他原以為克里恩仍被羅奧誤導,但似乎並非如此。阿萊諾覺得應該再說點什麼讓談話繼續,可不曉得該講什麼才好。欲言又止了老半天才憋出一句:「……那你哥現在還好吧?」

  克里恩自己也不知怎麼的,就被阿萊諾詞窮的模樣和那句話給逗樂,語帶玩笑地答:「挺好的,就是很沒出息。」一說出口,他自己都覺得好笑。微笑著,無意義而緩慢地瀏覽別處,接著說:「其實那件事,我一直認為是他自己造成的,只是我過去遷怒你們而已。不過……我還是需要一點時間釋懷。」

  對嘛!阿萊諾心想,但還是有不該說出來的自覺。換作是平常,他才不會這樣哄人。然而方才一想到事關希利艾,他就不能不管,況且手中的那只保溫瓶提醒了他,克里恩還是待他不錯的。

  看克里恩也像是不鬧脾氣了,阿萊諾便自顧自的替希利艾說好話,「我哥真的很好相處,你和他聊過一定會改觀的。」

  「阿萊諾……你還真是幫著他啊。」克里恩笑著說,猶如在稱讚他們兄弟感情好,卻是不經意的說出自己介意的部分。

  「這不是當然的嗎,你和你哥不會啊?」阿萊諾幾乎是不假思索,畢竟他認為手足感情好是自然不過的事。克里恩對於自家兄弟不睦沒有太多感傷,只是輕輕地搖頭。「不說這些了。」

  阿萊諾見他又要上跑步機,手臂立刻橫過去搭在扶手上,「你剛剛呼吸很亂,平常也這樣嗎?」

  突然被靠得很近,克里恩嚇了一跳,想往旁邊閃躲,卻因為放開扶手旋身時和阿萊諾撞在一起。意外的碰觸和自己過大的反應讓克里恩漲紅了臉,他有些失措,只趕緊回答阿萊諾的問題,「不是,平常沒有……」說著聲音都漸漸小了下去。

  克里恩不同以往的一面讓阿萊諾感到很有意思,更興起他捉弄人的衝動,忍不住笑著調侃:「喂,這裡那麼多人,我又不會對你怎麼樣。」

  阿萊諾意指動粗的「怎麼樣」,一到本就別有用心的克里恩耳裡全都變了調,成了調情似的話語。幾乎是在聽見的同時,克里恩的腦中竄出了「好啊,你做點什麼吧」的想法,並在瞬間佔據了他所有的思考。

  「阿萊諾……」克里恩視線顫動地凝視著阿萊諾,「不如你教教我吧?」

  「──什麼?」

  稍後,聆聽著阿萊諾解說的同時,克里恩也正專注欣賞他穩步的姿態,視線來回描摹著他的每一處,不再只是遠遠窺視,愈發令他著迷於眼前的人。他想,就算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慾也好,他還想看阿萊諾展現更多的樣貌。幸虧他們有的是時間,克里恩並不急於一時。

  注視著阿萊諾從跑步機下來,問他清楚了吧,克里恩笑著回:「嗯,謝謝你,阿萊諾。」


  雖然愈發喜歡阿萊諾,克里恩還是清楚自己的情感,目前僅是對他有那麼點迷戀罷了。但如果不相處下去,他不會知道這究竟是段值得經營的感情,抑或只是渴望戀愛的衝動。曾經的懦弱使他飽嘗暗戀的痛苦,現在他不願意失去任何可能的機會。即使他明白,這必須對希利艾的存在妥協,最終也可能是無意義的追求,然而阿萊諾已在過程中成為他願意去試一試的對象。

  接著幾趟,克里恩便以不夠清楚器材正確操練方式為由,讓阿萊諾逐一親自示範。阿萊諾倒也沒懷疑過克里恩的動機,畢竟這是他的工作內容,先前替其他客人修正姿勢和習慣時,也被要求示範過不少次。更何況克里恩總是挺認真聽講解,之後自行操作也毫不含糊。

  幾回下來,健身房裡的各種器材都輪過一遍了。阿萊諾帶人一直都有在留心對方做了哪些項目,自然不會落下總是令他印象深刻的克里恩。待他休息的時候,阿萊諾也不多廢話,直接切入重點,「你都試過了,有比較想練哪裡嗎?」

  克里恩擦著汗,想了一會,低下頭看著自己胸腹說:「前幾個月沒鍛鍊,腹部的線條消失了。想要慢慢練回來。」

  「是嗎,怎麼不早說?」阿萊諾問著,毫無預警就往克里恩的肚子摸了下去。沒有半點情色意味地感受了片刻,阿萊諾抬頭要再和克里恩說話,就看見克里恩抿著唇,臉紅了大半。

  阿萊諾幾乎是在一瞬間就確定了克里恩喜歡自己。

  雖然從克里恩次次都給他泡茶,有時還多買了小點心的表現看來,似乎就是有意追求他。但只要雙方不說破,繼續維持著友好的關係,阿萊諾既有口福也落得輕鬆。他一直都是像這樣,享受著他人的愛慕過來的。本來他還認為兩人已經有點交情了,這樣的肢體碰觸也沒什麼關係,但看見克里恩臉紅的表情,他知道自己仍應該避嫌而收手。

  不過阿萊諾還是難免尷尬,清了下喉嚨才說:「你太瘦了,所以沒練就很難維持。」

  「……大概是我吃得比較清淡的關係。」克里恩逐漸恢復了平時的從容,話題又順勢帶到想探問的事情上,「阿萊諾你呢,平常都吃些什麼?」

  「唔,除了甜點,正餐還蠻喜歡吃肉的。」

  「和我恰巧相反。說不定我們挺適合一起吃飯。」

  「哈哈,可以順便和對方分著吃嗎?」

  「是這樣呢,不曉得您願不願意賞個臉?」

  阿萊諾這才發現自己又被克里恩牽著走了。以朋友的身分而言,立刻拒絕邀請有些貿然;以被追求的角色來說,目前又尚無打算接受,只好半推半就地回:「欸,我考慮看看。」

  克里恩見他反應,也知曉不要逼太緊的道理,點著頭說:「嗯,等你有空吧。」

  儘管如此形容似乎不太貼切,但阿萊諾確實從這種小地方感到克里恩還是頗善解人意的。遂被這好感驅使著補了一句,「改天我再聯絡你。」

  克里恩有些意外,臉上盡是藏不住的歡喜,頷首笑答:「好。」

  看他因為這點小事就開心不已,阿萊諾也被情緒感染,害羞地摸了摸鼻子。


  好巧不巧,就在幾天後,希利艾告訴阿萊諾,月底要參加專欄部門辦的小聚會,但那天正好是阿萊諾沒排班的日子,兩個人不能一起吃晚餐了。他們同住以後,在阿萊諾休息的日子都是一起吃飯的,雖然沒有開伙的習慣,但希利艾會自己弄點輕食,再由阿萊諾叫點合口的外送。有時也會一起外出去餐館消費,順便採買些日用品。

  這個契機來得正好,阿萊諾一得知,便想在那天兌現和克里恩的約定,立刻打開通訊軟體給他發訊息。回覆很快就來了,並且在克里恩的引導下一來一往地聊起來。阿萊諾抓著手機和希利艾說了句那天會和朋友去吃,就低下頭繼續聊天。被晾在一旁的希利艾無奈地笑笑,也由著他,回房去做自己的事了。

  這一次,阿萊諾沒有再拒絕克里恩接送的提議。當天傍晚目送希利艾出門後,阿萊諾就窩在沙發上玩手遊,直到來了電話,才發現已經是約定的時間點,趕緊抓起錢包和鑰匙,一邊按下接聽。

  「阿萊諾,我到了,你可以下樓囉。」克里恩的聲音很溫柔,透過通話更帶出一股慵懶的韻味。阿萊諾聽著不由得停下腳步,一會才回神說:「嗯,這就出去。」

  在公寓外碰頭、跟著克里恩坐進車裡後,阿萊諾立刻嗅到車上有股雅緻的淡香。接著低頭繫安全帶時,看見座椅間的置物格中有個玻璃小缽,盛著以各色乾燥花組成的花飾,想必這就是香味的來源。望向準備發動車子的克里恩,阿萊諾覺得終於能夠理解,這個人舉手投足間所展現的細緻,是不經意且渾然天成的。就連駕車的姿勢都是那樣端正雍容,令阿萊諾忍不住多看了幾眼,直至克里恩發覺他的視線側過頭來笑了笑,阿萊諾才趕緊轉而盯著窗外。

  向晚的景色隨著平穩的行駛緩緩流逝,鼻間縈繞著舒適的氣味,阿萊諾很快就被睏倦包圍。但他沒有睡著,只是一直昏昏沉沉的,迷糊地想著為什麼克里恩會喜歡自己。從小到大,身邊有太多聲稱喜歡他的人來來去去,但是從來沒有久留,漸漸的,他也不相信那些人所謂的「喜歡」了。況且他明白,不管是以什麼樣的形式,人與人終會分別的──

  思及此,阿萊諾又不禁轉頭去望著克里恩。那人自然不明白他的心思,被直直盯著都不好意思了起來。

  後來,阿萊諾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過去的。當克里恩點了點他的肩頭叫醒他時,車子已熄火停在停車場裡,外頭天色完全暗了。克里恩看他還在打呵欠,有些擔心地說:「阿萊諾,你要是很累的話,我們也是可以取消的。」

  阿萊諾見他這樣慎重其事的樣子,不知道該從何解釋自己本來就是很好睡的人,想想說什麼都麻煩,乾脆解開安全帶,說:「走吧。」

  停車場和熱鬧的街區有點距離,他們徒步前往餐館,路上克里恩有一搭沒一搭的找了些話題和阿萊諾閒聊。來到人潮較多的商店街時,突然就被迎面而來的人擋住去路,阿萊諾正覺得奇怪,想要開口,對方就先說話了。

  「這不是羅奧他弟嗎?唉呦,什麼時候跟露西亞金那麼熟了?」

  來人語帶挑釁,阿萊諾也不甘示弱,揚起下巴反問:「喂,我認識你嗎?」

  「拜託,我跟你還有你哥那瘋子打過架哩!發作起來那麼恐怖,他怎麼沒被抓去關啊?」那人說著,還往腦袋比劃了個精神不正常的手勢。

  登時被激怒的阿萊諾攢緊拳頭就要上前,克里恩見狀,立即覆住他的手將他半擋在身後,斜抬起頭朝著那人說:「羅奧給你什麼好處?」

  「什麼?」

  「他賞你狗糧吃了嗎,否則怎麼會舔著臉當他的狗?哦,我應該回家和你的主人反應一下,麻煩他別放狗出來亂吠。」克里恩流利地嘲諷完,還冷哼了一聲。

  那人火氣一下子竄上來,激動地揪住克里恩的外套領口,惡狠狠瞪著那雙居高臨下睥睨他的眼睛。克里恩不為所動,慢悠悠地說:「你要是打了我,或者想用任何方法報復,以緋薩家在政商界的人脈,你應該知道後果吧。」

  雙方僵持了一會,被扯住的外衣最終被用力地甩開,找麻煩的傢伙只得跺著腳步氣鼓鼓地離開。

  迅速整頓好自己的衣裝,克里恩回頭安撫道:「阿萊諾,沒事了,別在意。」

  阿萊諾還處於方才對話帶來的震驚之中,不管是克里恩實際嘴毒的程度,或者他從來沒意識到的事,半晌才吶吶地開口:「……你和你哥關係很差啊?」

  「是呢。不過也沒什麼好說的,聽了恐怕會影響消化。」克里恩笑了下,立刻帶開話題,「預約的時間快到了,我們走吧。」

  他們抵達一處溫馨又不失情調的小餐館。除了前來的路上遭遇了插曲,用餐過程一切愉快。阿萊諾暗自察覺,克里恩挑選的店家都是令他感到放鬆的類型,不曉得究竟是克里恩刻意為之,或者只是他們碰巧喜好類似。席間克里恩拿著餐具往盤中替他分食的模樣,細膩得觸動他早已深埋的親情渴望,不由得有些鼻酸,但他克制著,不讓克里恩發現他的動容。

  吃過晚飯,走回停車場的途中,阿萊諾還是放心不下,再次向克里恩問了羅奧的事。克里恩苦笑著大致述說了羅奧總背著父母找他麻煩,不管是言詞上的汙辱、肢體上的推撞、或者刻意損毀他的物品,使他過去曾非常害怕羅奧,也因此遷怒於他們兄弟倆。這是克里恩頭一次向人道出這些委屈,興許是隱忍慣了,語氣輕描淡寫的,聽起來卻盡是心酸。阿萊諾忍不住就去拉他的手,但也只有牽了一下手指,便放開了。稍後有些彆扭地說:「回去吧。」

  克里恩安靜地點點頭。他們繼續並肩步行,沒有再交談。

  回程時,阿萊諾坐在車裡,憑藉著流逝的街燈,凝望克里恩專注開車的側顏。他想,其實克里恩一點也不像自己喜歡的類型。他偏好比自己弱小、需要保護和協助的乖順對象。很顯然克里恩精明幹練、善於控制,甚至看不出來哪裡需要他──但是他感覺自己也有那麼點喜歡克里恩了。興許是克里恩剛才流露出的脆弱,或一直以來貼心的舉措,他不清楚究竟是哪一點令自己動了心。

  週末晚間的車潮使他們多花了點時間才回到希利艾的公寓住所。克里恩把車臨停在路旁,轉過頭微笑著說:「阿萊諾,今晚很愉快,謝謝你。」

  「嗯。」阿萊諾始終望著他,兩人的視線於黑暗中交纏在一起,呼吸逐漸濃重起來。他們心裡都有些想法,但在短暫的注視之後,還是如常地道別。

  阿萊諾下了車,關上門的響聲宣告這場約會的結束,僅留下浮游於空中的曖昧。


  幾日後,阿萊諾在課間的休息空檔,拿出手機查看剛才收到的郵件。這是他在校的最後一個學期,排課的堂數不多,但都是重要的學分,因此即使離開長輩的監督,他還是自律地準時到校上課。

  然而這麼一看,阿萊諾的心思就全撲在那上頭了,對著附件內容胡亂瞎猜,接下來的講課也沒聽進多少。那本來是他毫不在意的東西,卻因為克里恩而變得神經兮兮起來──在次月的預約表上,沒有克里恩的名字。

  他甚至一度懷疑是同事寄錯資料,差點就要回信去問,確認過表單上是自己的名字後,他就更想不通了。難道克里恩是在耍著他玩?還是當晚他沒有做出回應、或者克里恩不滿意他的表現,所以不想再繼續追求他?

  阿萊諾煩透了,明明是來去自由的健身安排,他卻莫名產生了被背叛般的沮喪。他原先還有些期待克里恩和其他人是不同的,但目前的狀況似乎是他錯估了。他不曉得該不該慶幸那一夜什麼都還沒開始,又反為克里恩吸引著自己的種種感到慍怒。

  突然,阿萊諾腦中閃過一個不安的念頭──該不會是上次遇見的那傢伙真幹了什麼?

  仍使他餘悸猶存的過往記憶依稀浮現,這使他不敢再往更糟糕的情況想了。一待下課,就立刻給克里恩傳了幾個無意義的訊息,想向他確認一切如常。但聊天視窗上卻遲遲沒有顯示對方已閱讀的提示。

  阿萊諾的心隨著時間一點一點往下沉,不管反覆查看多少次,送出的消息仍未抵達。好不容易等到一封新郵件,卻又是祖父寫著內容洋洋灑灑,簡言之要他復活節回家的催促,讓他興起一股想砸手機的衝動。

  從最初的憤怒、焦急、擔心,佐以各種猜疑和怨懟,經過日子的流逝,逐漸冷卻成刻意的忽視。克里恩就像消失了一樣,沒有任何預兆,突然自阿萊諾的身邊沒了蹤影,如同當初猝不及防地闖進他的生活。

  這段期間,阿萊諾像是換了個人似的,沉默寡言,也不太笑了,身周圍繞著難以親近的疏離感。希利艾天天見他如此,自然也不好受,想試著詢問他發生了什麼事,阿萊諾卻不願意多談。但即使他不去正視、試圖讓自己不在乎,事實就是,克里恩牽動了他心底最深的恐懼。他過去也曾如此,在兒時經歷父親逝世、被與希利艾隔離後,他變得對周遭充滿警戒,總是避免和外界有太多的連結。直到上了高中才逐漸好轉,但抗拒與人深交的這點始終沒變。

  但老是板著臉,同事們私下也開始有些耳語。幸虧阿萊諾敬業,沒將情緒帶給客人,才未被客訴。經營著健身房的年輕老闆和阿萊諾是舊識,很清楚他當年難搞的模樣,就當他這陣子只是心情不太好,特別給他寬容。
  
  這天準備下班前,負責雜務的同事進來健身區叫住阿萊諾,「有客人找你喔!他說等你結束後再叫你就好,已經來很久了。」

  阿萊諾快步來到前廳,遠遠就看見克里恩端坐在櫃檯前的沙發凳上,臉上曬黑了許多,襯得白金的髮色更加顯眼。克里恩也注意到他走近,立刻就站了起來,朝他微笑。

  「阿萊諾,我剛回國,看到你先前傳的訊息就擅自過來了。」克里恩輕聲說著,將懷裡捧的一大盒點心遞向阿萊諾,「抱歉,我以為沒人會私下找我,只帶了辦公的那支手機出去,沒能及時回覆你。」

  阿萊諾安靜聽著,接過紙盒,注意力卻沒被他愛吃的甜品吸引。近看克里恩,不只膚色深了,臉部線條也變得更加銳利,都沒了頰肉。

  「反正你也很忙吧。」阿萊諾聲音悶悶地說,像是諒解,卻十足撒嬌的意味。他自己說出口後才意識到,感到不好意思而趕緊補充,「就是……看你又瘦了。」

  克里恩很是意外阿萊諾表現出的在乎,被這兩句簡單的話暖得都要化了,開心得笑彎了眼溫潤地說:「沒辦法,每逢製茶期都是這樣,得到處跑。之後我再泡新茶帶來給你喝。」

  「嗯。」阿萊諾點點頭。這才想到要解饞,隨手打開盒子拿出一塊餅就吃了起來,露出孩子般的笑容。克里恩瞧他吃得高興的樣子,尚在考慮有件事該不該現在談,走廊上就傳來呼喚聲,要阿萊諾先回休息室收拾自己的東西。

  他們同時轉過頭去朝那兒看了一眼,又回過頭來看向彼此,以眼神詢問對方的意思。片刻後,克里恩率先開口:「你去吧,我也還有事,得走了。」

  目送著阿萊諾進去後,克里恩捏了捏口袋裡的手機,心中盤算著要怎麼向阿萊諾說起。

  還在外地出差時,他接到了路西法的電話。緋薩和露西亞金家族間的往來雖不密切,畢竟也是有數百年淵源的客套交情。那是復活節過後的隔日,克里恩正在製茶廠裡和工頭討論本季的茶葉狀況,卻被來電給打斷,他一看是路西法的名字,絲毫不敢輕忽地趕緊到一旁接聽。

  路西法開門見山地說了,聽聞克里恩最近和阿萊諾有些來往,希望克里恩能在例行送新茶的拜訪時,一同帶上阿萊諾。

  「我會替您轉達給阿萊諾。但基於尊重阿萊諾的個人意願,恕我無法向您保證他是否會答應。」

  「當然。你不必感到有壓力,這只是我個人的請託。」

  這位長者說話總是語帶保留,但克里恩還是從簡短的對話中得知,路西法一直都在注意著阿萊諾。在他們這樣具有歷史的大家族裡,長輩以各類方法監視繼承人也不足為奇。而這也意味著,一旦他們真有可能開始深入交往,路西法很快就會知曉,成為兩個家族明面上的事,也要不了多久。

  克里恩腦海裡閃過在那天約會回家後,又和羅奧發生衝突的情景。他不在乎羅奧怎麼想,就怕被他搶先去和父母親說些不切實的讒言。他原先打算,確定有了長期交往的對象再向雙親出櫃,但若是阿萊諾,似乎沒有辦法等到一切穩定後才提了。

  在回家的途中經過反覆思量,克里恩嘆了口氣,打開通訊軟體向阿萊諾送出午餐的邀請。過後盯著螢幕上的文字,他還是禁不住期待而微笑起來。


  窗外春光明媚,阿萊諾卻乘車得無聊,在又開始昏昏欲睡時,才想到從口袋裡摸出巧克力棒,準備要吃。克里恩瞄到他的動作,立刻出聲喊住他:「阿萊諾!在你打開之前,我得先和你說兩件事。」

  阿萊諾維持著要撕開包裝的姿勢,奇怪地斜眼看他,「你說。」

  「在我車上吃東西可以,但你可不能弄掉了。」克里恩飛快地說,不等阿萊諾應聲,又接著繼續,「還有別老是吃那些工廠流水線做的東西,裏頭有很多添加物,對身體不好。喜歡吃甜食的話,我多買給你就是了,或者以後有機會,我也可以教你做。」

  聽完這一長串,阿萊諾更加奇怪地瞪大眼睛。克里恩瞥見他那個樣子,有些緊張,趕緊自嘲道:「是不是覺得我太囉嗦了?」

  阿萊諾收回視線,擺弄手中的零嘴,包裝發出喀沙喀沙的聲響。「是有點。」他說,但臉上卻帶著笑意,又抬頭去看克里恩,「你真奇怪,為什麼想管我?」

  見他似乎沒有不愉快的樣子,克里恩也放下心來,半開玩笑道:「大概是因為我有潔癖。好了,你還是用這個墊著。」說著空出一隻手,抽了張紙巾遞給阿萊諾。

  結果阿萊諾噗哧一聲就笑了出來,「這才不是大概吧,你真的很潔癖啊!」

  「閉嘴拿去,我還在開車呢。」克里恩嘴上想逞兇,漲紅的臉可出賣了他。阿萊諾仍在笑,不過還是聽話地接過紙巾來用。

  過會兒,克里恩意識到目前氣氛不錯,瞧了幾眼正吃得香的阿萊諾,小心翼翼地試探道:「阿萊諾,過陣子我有些例行性的拜訪,也得去露西亞金家。我在想,不曉得你有沒有興趣和我一起過去看看,就當是偶爾回趟家?」

  阿萊諾停下咀嚼片刻,沒回答,又接著吃。頓時空間中只剩下他進食的聲音。克里恩抿了抿唇,忐忑地抓著方向盤,感覺自己像在等待阿萊諾的宣判。

  直到阿萊諾完全解決掉那支巧克力棒,又把包裝揉成一團後,才舔著嘴說:「好啊。」

  聽見回答,克里恩立刻鬆了口氣,「那太好了,之後訂個日子,我再去接你。」

  「嗯。」阿萊諾被路西法帶了那麼多年,心中自然有個底。但他沒有戳破,甚至答應下來,也是因為克里恩的關係。既然爺爺這麼想要他回去,還替他找好了伴,乾脆趁這個機會再次重申訴求,也好讓克里恩替自己幫腔。他幾乎不用去懷疑,只是要個肯定而說出口:「克里恩,你會幫我吧。」

  突然來了這麼一句,克里恩沒反應過來,笑著反問:「什麼事?」

  「就我哥的事。」阿萊諾頓了頓,忍不住向他吐露從沒對象可說的抱怨,「你不覺得就是被打還了個手,那些老人就十幾年不讓他回家、不讓我跟他見面,挺沒道理的嗎?」

  聽聞話題裡的重點人物,克里恩的眼神暗了下來,但還是維持著嘴角的弧度,輕聲附和:「是這樣。」

  「對吧!」一得到支持,阿萊諾的聲音也大了起來,「他們都說怕我被哥帶壞,明明那件事大家都知道是怎麼回事,根本就不是我哥的錯──」

  忽地一個急煞,車子猛然停下來,讓阿萊諾毫無預警地整個人往前晃了下。一旁傳來克里恩帶著冷然笑意的嗓音,「抱歉,沒注意到紅燈了。」

  阿萊諾莫名其妙地瞪他,不甘示弱直說:「你幹嘛不爽!」

  「我沒有。」「你就有。」

  「好,我有。」克里恩也不控制語氣了,放棄似的將醋意急切地表達出來,「這是我們兩個相處的時間,我不希望你提到別人,或是說你在乎誰。」

  阿萊諾沒再接話,看著燈號變換,車子又緩緩開動,景色和光影一點一點流逝。行駛過幾個街區後,他才慢慢地說:「我哥就只是我哥啊。」說完,轉頭去凝望克里恩,淺笑著,狀似無奈抱怨道:「克里恩,你真奇怪。」

  克里恩一下子就感覺到臉上的熱度升高。他不曉得能不能期待,阿萊諾的話中有著將他視為交往對象的意思,但他聽起來是如此,也希望就是這樣。

  不料在他腦中還浮想聯翩的時候,阿萊諾更伸手過來,在他袖子下露出膚色差的手腕處輕輕劃拉。克里恩手上被撓得癢,心裡更癢,只能毫無氣焰地制止道:「阿萊諾,我在開車。」

  阿萊諾笑著收回手,也不捉弄他了。

  愉快並略帶調情的氣氛持續著,直到他們吃過飯,克里恩又將阿萊諾送到健身房上班。他們什麼都能聊,既像多年熟識的朋友,彼此之間又有戀人的情愫。他們甚至為了阿萊諾隨意將零錢扔給街上不知真假的乞丐,展開一場辯論。你來我往地說到後來,話題都不知道帶到哪去了,兩個人又忍不住相視而笑。

  克里恩想,自己是真的陷下去了。本來出差的那段期間,他也有著若是一段日子沒有聯絡雙方便因此淡去,那麼也許並不適合進一步交往的考慮。但阿萊諾的表現出乎他的意料,更展現出對他愈發有興趣的樣子。克里恩被這麼一撩,整個人都沉浸在戀愛的飄浮感中,有那麼一瞬,他甚至萌生了不管阿萊諾說什麼,他都會義無反顧去達成的念頭。


  在約定的日子驅車至露西亞金家後,克里恩和路西法還在門口客套寒暄,阿萊諾已經熟門熟路地到廚房找了一圈,吃了點小東西後,才又晃到客廳裡,挑了克里恩身旁的位置坐下。

  「阿萊諾,你總算是願意回來了。」

  「爺,有什麼事就快說吧,接著還要換我說呢。」阿萊諾一副不耐煩的樣子,將手上抓著的一小把堅果扔進嘴裡,咬得作響。

  克里恩嗅到氣氛緊張,立刻識相地起身,「路西法先生不介意我使用廚房吧?我這就去給兩位泡茶。」

  「那就麻煩你了。」

  待克里恩離開,路西法才緩緩開口:「孩子,月初曾去信要你回來,是因為那時有件重要的事想徵詢你的意見。然而你沒出現,我便擅自做好決定了。一切都已安排妥當,就是告知你罷了。」

  阿萊諾一下子瞪大眼睛,有些慌忙地找藉口:「你怎麼不先在郵件裡說,這樣我就會回來了啊!」

  「阿萊諾,你沒有仔細看郵件內容吧?」路西法直直點破,堵得阿萊諾無法辯駁。他也知道孫子向來粗心,便不追究,忽視他仍顯不服氣的樣子,說:「好了,先冷靜聽我說完。」

  「你還記得吧,希利艾是我一個學生身後留下的孤兒。那時候你爸爸才剛讀高中的年紀,我仍是領養回來,讓他幫忙帶孩子,也算是有個伴。」路西法停下話語,意味深長地看了阿萊諾一眼,接著嘆息道:「上個月,我又有個學生不幸離世了。那是場嚴重的交通意外,夫妻雙亡,只有他們快滿十二歲的兒子倖存下來。但是腦部受到撞擊又經歷過度驚嚇,使他有失憶症的情形,目前仍然在院中觀察。不管這孩子未來是否會回想起來,直到他成年前,都由你來負責照顧他。」面對阿萊諾聞言後詫異的表情,路西法視若無睹,不緊不慢地補充,「既然你想在外面獨立,我也不反對,房子找好、整頓完,就把他接過去吧。」

  「才不要!」阿萊諾大喊出來,極力抗拒接受,「莫名其妙就塞一個不認識的小鬼給我,而且我就想和哥一起住,幹嘛自作主張!」

  得到這樣的反應,路西法也不意外,慢悠悠地將布好的局攤開來:「這件事我徵詢過希利艾的意見了,他並不反對。」

  「……什麼?」阿萊諾不敢置信,疑惑脫口而出。

  「孩子,你是不是誤會我從來就沒有關心過他?其實當年,應你祖奶奶的要求將他送到寄宿學校後,每逢週末我都會抽空去探望他。他曾告訴我,他的志願是成為圖書館長,不過已經和你約定好了出路,所以也不過是想想。前幾天我問他,是不是還懷有這個夢想,他的回答是肯定的。」

  聽到這裡,阿萊諾已驚愕得說不出話來。原先要幫希利艾討公道的說詞全拋諸腦後,只楞楞地想著自己竟被蒙在鼓裡這麼長的時間。那些他從前以為爺爺只顧著學術研究而忽略他的假日,背後的真相竟是如此。甚至希利艾為了遵守他兒時童言童語的約定,進而放棄了真正的志向。

  「我有位學生任職於國家圖書館的主管機關,也將他的聯絡方式交給希利艾了。阿萊諾,這幾天和希利艾談談吧,他其實還在等你的意思。」

  談話告一段落,克里恩也適時地端著托盤走過來。優雅俐落地斟好三杯茶,放到各自面前。

  「路西法先生,請用。」

  「謝謝你,克里恩。這茶真香,每年都託你們家的福。」

  「哪裡,一點小意思。」

  他們都是善於應對場面的高手,自在地笑著說些客氣話,彷彿方才沒有那場不愉快的對談。只有阿萊諾低著頭生悶氣,也不在乎另外兩個人聊起政局時事,就盯著茶杯出神,直到茶水稍涼後,才一股作氣地喝乾。

  放下茶杯,阿萊諾倏地起身,以命令般的口吻說:「克里恩,走了。」

  克里恩露出一瞬驚訝的神色,立刻欠身向路西法道別:「打擾了,您不必送,我們自己出去就行了。再會,祝您愉快。」待他說完,阿萊諾就邁開步伐,頭也不回地往外走。克里恩並不急著去追他,和路西法相互致意後才徐徐地跟上。

  坐進車裡,阿萊諾還在獨自發脾氣,也不說話。克里恩知道他心裡不痛快,便自行決定了接下來的行程,安靜地啟動車子,駛離這幢偌大而悠久的宅邸。

  他們一路往人煙罕至的郊區開去,沿途盡是宜人的自然風光。景緻溫柔地撫慰著阿萊諾,使他的心緒逐漸平復下來。克里恩將車子開到一小片林蔭下,玻璃上映滿葉隙灑落的點點陽光,放眼就能望見田野間盛放的花海,景色別緻得宛若一幅風景畫。

  停好車熄了火,克里恩解開安全帶,轉身去拿放在後座的紙袋。一時間,上身欺近阿萊諾,他只想著伸手去搆袋子,阿萊諾卻被他脖頸和鎖骨的線條奪去了目光。當克里恩拿著東西回頭後,阿萊諾收回直勾勾的視線,裝作不經意地努努嘴問:「什麼東西?」

  聽見阿萊諾開口,知道他心情好轉些了,克里恩立刻微笑起來,「你嚐嚐看合不合口,這是我昨天做好的。」說著從袋中拿出一個餐盒,掀開蓋子,裏頭是一塊塊排列齊整切成小方塊的蜂蜜蛋糕。

  阿萊諾捏著附帶的小叉子接連吃了幾塊,點點頭說:「好吃。」

  「那就好。」克里恩對這個稱讚十分滿意,抬起頭,卻看見阿萊諾神情凝重。「怎麼了?」

  阿萊諾轉動手中的叉子,呢喃般緩緩地說:「其實……蜂蜜蛋糕是我小時候最常吃的甜點。我爸總是買一小塊、切成五份的那種,讓我和哥一起分著吃。最後剩下的那塊,哥每次都會直接讓給我。」

  「那時候我跟他說,長大後我要成為運動員,他就做體育記者寫我的報導。」阿萊諾說著,露出苦澀的笑容,「我自己都沒當真過,他卻什麼都沒說就放棄了真正想做的事,只為了實現那個約定。我呢,還洋洋得意地想幫他……結果根本是我害了他……」到最後,阿萊諾的聲音已經模糊不清了,頭壓得很低,臉上盡是悔恨。克里恩聽完,靜靜地伸出手,一下一下,輕柔和緩地順著頭髮,撫摸他的後頸。

  過了一會,阿萊諾搖搖頭,讓克里恩停手。他向後靠上椅背,嘆了一口氣。沉默半晌,又吶吶地傾吐:「我一直都覺得爺爺一點也不了解我,但他卻比我還要了解哥……也許我才是那個誰都不瞭解的人吧。」

  克里恩抬眼望向外頭開闊的草原和點點碎花,輕聲說:「阿萊諾,過去我心情不好的時候,總是一個人開車到郊外散心。所以我也帶你來這樣的地方,希望你能感覺好一點。我想和你分享一切,讓你更加瞭解我,而我也想要成為那個最懂你的人。」他說著,轉頭去看阿萊諾,面上有些羞怯,眼神卻很堅定,小心地問:「這樣,不行嗎?」

  對上那雙明亮的海藍色眼睛,阿萊諾沒有回答,而是別開臉去,抱怨道:「我討厭你……不說一聲就消失。」

  克里恩差點以為要被拒絕,心口猛地一緊,連忙低頭認錯,「嗯,是我不好,對不起。」

  「那你以後還要不要突然搞失蹤了?」

  「再也不會了,一定都跟你報備。」

  「哦,你要我憑什麼相信你。」

  「那要怎麼做……你才會相信我?」說到這裡,克里恩臉都紅了。他發現自己愛極了阿萊諾這樣霸道又不講道理的口吻,不由自主地感到興奮。就像在露西亞金家被強硬地打斷談話,要求他離席時,他簡直無法不順著他的意思。

  阿萊諾瞄見克里恩低眉順目的模樣,心中一動,但仍裝模作樣地說:「等我想好再告訴你。」儘管他只是想刁難克里恩罷了。說完奪走克里恩手上捧著的餐盒,自己端著吃。

  香甜的蛋糕下肚,阿萊諾像是被順毛的動物,表情溫和了許多。轉而又朝著還在可惜兩人之間沒發生什麼的克里恩訴苦:「我爺還叫我照顧一個中學的小鬼,要跟那傢伙一起住到他成年。唉,麻煩死了!」

  「嗯……要是你不介意,我可以協助你的。」克里恩露出考慮的表情,其實腦筋動得很快,一下子就打好算盤。「你也知道,我和羅奧的關係不好,最近正好有在考慮買間房子自己住。假如你能夠接受,我們可以住在一起,這樣我也好幫你照顧那個孩子。」

  阿萊諾聞言,不可思議地瞪著克里恩發楞。克里恩還在微笑,彷彿剛才說的是沒什麼大不了的事。他不曉得該怎麼應對,找不到適當的話語,好一會兒才有些難為情地說:「克里恩,你就這麼喜歡我?」

  面對這樣的提問,克里恩倒很坦然,淺笑著答:「嗯。你能感受到就好了。」

  阿萊諾搔了搔腦袋,沒再出聲,停止了對話。不過既然談心和轉換情緒的目的都達到了,克里恩也不急於現在聽到他的答案。之後,又帶阿萊諾去鎮上吃過晚餐,才送他回希利艾的住處。

  車子停好後,阿萊諾解開安全帶,卻沒有要下車的意思。他盯著外頭的街景,試圖以與平常無異的口氣問:「克里恩,你想要我吻你嗎?」

  沒頭沒腦突然被問了這樣的話,克里恩有些驚訝,頓了頓才說:「說實話……很想。可是我希望,是在雙方都視彼此為認真交往的伴侶時,再來做這件事,比較好。」

  「嗯。」阿萊諾點著頭表示同意,下一刻,飛快地靠過去輕吻克里恩的嘴角。他笑著退開,在克里恩還沒反應過來時就拋下道別,下車關門的動作一氣呵成。呆然看著阿萊諾走進公寓的背影,克里恩才抬手去摸被親過的地方。連結起自己才剛說過的話,他紅著臉慢慢漾開了笑容。

  回到家,克里恩立刻想找父母親談談阿萊諾的事。他來到起居室門外,聽見裏頭傳出電視劇的對白。他知道自己不應該在這時候打擾他們,卻感覺自己一刻也等不下去了。深吸了幾口氣,他步入房間,拘謹地站在直面雙親的位置,說:「父親、母親,我有件事想告訴你們。」

  「怎麼了?」克里恩的母親反應得快,拿起遙控器關掉電視一面說:「有什麼話坐下來說。」

  「母親,我站著就好。」

  聽見這句話,克里恩的父親便皺眉了。這在他們家的教育中,只有認錯、受訓斥和報告極為重大的事才會如此。他心底有種不好的預感,不禁開口催促:「什麼事,說吧。」

  「我有打算認真交往的對象了,」克里恩緊張地嚥了口,緩慢而清晰地說出那個名字,「是阿萊諾‧露西亞金。而且正在考慮要和他同居。」

  看著父母親露出驚詫的神情面面相覷,克里恩頓時覺得自己就像做錯了什麼,忍不住還是低下頭去,不安地盯著腳下的地毯。

  他們夫妻倆並不意外小兒子的性向,但為他的對象感到震驚。三人噤聲了許久,還是母親先打破寂靜,問:「你們在一起多久了?」

  「還不算……正式開始交往,但是也差不多了。」克里恩說著,自己都沒了底氣,愈來愈小聲。

  「什麼叫做差不多?」父親原先就不怎麼高興,得到這種模稜兩可的答案,更是不滿地提出質疑,「你哥哥知道這件事嗎?」

  這完全是意料中的問題,克里恩卻還是在聽聞的當下渾身一震。他猛地抬起頭來,目光如炬,略帶不服氣地說:「他知道我們有在來往。就算他不同意,我也不認為必須要去遷就他。」

  看見總是溫順聽話的小兒子露出這副模樣,克里恩的父親也感覺得到他極為重視這件事,並認真想爭取認同。沉吟片刻後,他鬆口道:「叫露西亞金那孩子來見我。」

  克里恩如獲大赦,喘了一口氣,連忙向雙親行禮,「我知道了,謝謝父親!」

  頭腦發熱地回到房裡,克里恩簡直激動得想喊一喊。他連忙拿出手機,給阿萊諾發了消息,告訴他父親想見見他、和他談話。訊息送出之後,克里恩的手指還微微顫抖著。

  沒過多久,阿萊諾的回覆傳來了,上頭寫著「不要」。


  克里恩直直盯著那則訊息,情緒彷彿降到了另一個極端,冷得面無表情。他試圖安慰自己,期待接著還會有些其他的話語,什麼都好。然而對話視窗了無動靜,再一次背離了他的希冀。他感到恐懼,懷疑自己是否太過衝動,害怕阿萊諾的吻根本不是他所想的意思。

  獨自惶恐臆測並陷入短暫的傷感後,他冷靜下來,想著與其擅自猜測,還不如把話給說明白,便急急朝阿萊諾問:「為什麼?」

  一會兒,只等到了句「我想先處理哥的事」。噢,又是希利艾。克里恩忍不住翻了個白眼。

  「你打算什麼時候和他談?」「這幾天吧,找個時機。」

  對著手機冷哼了兩聲,克里恩挖苦地傳了:「你要是不敢開口,我完全可以幫你說的,嗯?」

  畫面上緊接著跳出個扮鬼臉的表情符號。

  克里恩看著那張逗趣的小臉笑了一下,就這麼輕易地被阿萊諾化解了情緒,但他仍是賭氣似的回給他冷笑的表情。以前他總覺得這些卡通圖案挺幼稚,甚至連欄位都不會去點開的,他卻覺得阿萊諾運用起來挺可愛,甚至被影響得也偶爾使用了。

  另一方面,阿萊諾見對話告一段落,便歎著氣把手機丟開。他是真的不曉得該怎麼向希利艾提起,終歸是他先厚著臉皮不管不顧地跑來和人同居的,用什麼樣的方式講,似乎都顯得彆扭。雖然他也感覺得出克里恩在吃醋,但也只能先應付掉克里恩的部分了。畢竟不管怎麼說,克里恩對他還是十分寬容的。

  接下來幾天,公事忙得差不多了的克里恩,又恢復前往健身房報到的習慣。每當他們在休息區坐下,阿萊諾開始吃他帶來的茶點時,克里恩就笑著問:「你和希利艾說得怎麼樣了?」

  頭兩回,阿萊諾還覺得是自己理虧,答得支吾,但到了第三次,他就不那麼耐煩了。

  「處理完就會告訴你啦。一直問,你不煩嗎?」阿萊諾低頭吃著點心一面說,看也不看克里恩。

  那幾乎等同於閉嘴的話語彷彿扇了克里恩一巴掌。他僵著臉上的笑容,靜默了好一會,仍是笑著答:「好。」

  「只是我希望你知道,到了明天就滿一週了。若不是你一再拖延,我也不會反覆向你確認,不是嗎,阿萊諾?」儘管克里恩含笑的語調沒變,阿萊諾還是能感覺到他的不高興。抬起頭來想要回嘴,克里恩又搶先接著說:「我也提過,要是你不敢開口,我可以幫你。假若下週你還是沒把這事解決,我會親自去見希利艾。但你也知道,我不愉快時說話可不會太好聽,至於他會怎麼想,那不在我的考慮範圍內。」

  聽見這番自作主張略含威脅的發言,阿萊諾也上了火,停下進食,狠狠地瞪著克里恩。克里恩見狀,反而加深了笑容,前傾身子假意勸道:「別瞪我了,生氣可吃不出食物的美味,多浪費,對吧?」

  阿萊諾和克里恩僵持了片刻,回神才發現捏在手中的巧克力餅,外層都被指尖給捂化了。他動了動手指,感覺到巧克力的黏膩。再次抬眼時,他的臉上多了股危險的笑意,看得克里恩一楞,沒留神,就被突然伸過來的手抹上一臉巧克力。

  「……阿萊諾!」克里恩一下子就漲紅了臉,嗔怪著,急忙掏出紙巾擦拭。惡作劇成功的阿萊諾咯咯笑著,看克里恩難得慌張的樣子,擦完還反覆摸著臉頰確認是否乾淨了。阿萊諾見他小心翼翼的樣子,才笑著說:「好啦,已經沒有了。」

  「真是的。」克里恩瞪了阿萊諾一眼,低頭拉過他的手,仔仔細細地把指頭上的巧克力擦乾淨。雖然手上的力道並不輕,帶有那麼點慍怒的味道,阿萊諾還是很享受這樣的照顧,安靜地任由克里恩擺佈,進而稍微反省起自己的態度其實也不太好。

  之後,直到分別他們都沒再提起這個話題,但阿萊諾暗自決定,不再繼續拖延下去了。畢竟不管是希利艾還是克里恩,都在等他把話給說開來,要是真拖遲了太久,耽擱到兩方,也不是他樂見的。

  隔日休假,阿萊諾照例和希利艾外出用餐和購物。回程時,他們提著剛買完的東西,在夜色中慢慢徒步返家。阿萊諾想趁著這個時機談談,多次偷瞄希利艾,最後才鼓起勇氣開口:「哥,我已經聽爺說了……你其實想去圖書館工作的事。那個,我很抱歉……」

  「原來爺爺找你談過了……雖然我也還在考慮。」希利艾淺淺地笑了笑,接著說:「我當時會選擇開始寫報導,不僅只是因為約定,也是想要藉此和你重逢。而你也確實找到我了,所以我一點都不覺得勉強。」

  希利艾說著望向街景和夜空,陷入了回憶,「其實該感到抱歉的是我,當年爸爸把你託付給我,要我做一個好哥哥……我卻沒幾天就搞砸了。不僅沒有盡到做哥哥的責任,也讓爺爺和祖奶奶失望了。」

  阿萊諾垮著一張臉,不平地嘟噥道:「……那不是你的錯。」

  「是也好,不是也好,事情都過去了。」希利艾發自內心如此想,和阿萊諾共同生活的這段日子,他變得更加樂觀和灑脫,不再背負著過去的枷鎖。他轉頭看了看阿萊諾,說:「就算我離開了,也要保持聯繫,好嗎?」

  「嗯。」阿萊諾用力地點點頭,手臂緊挨著希利艾的,「我會去看你。」

  「嗯,約好了。」

  他們並肩而行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,不分你我地相連在一塊。然而他們心裡都明白,很快的就要再度面對分離,展開另一段新生活。但至少這次,他們還能夠好好地道別。

  稍晚,回到家各自進房後,阿萊諾沒忘了傳訊息向克里恩報告進度,簡單的幾個字立刻換來一頓誇,說他做得很好、有聽進他的交代。本來還在為預見的離別而感傷,一下子就被克里恩像哄孩子的用詞給逗笑了。阿萊諾突然興起一股想要擁抱克里恩的慾望,想被他溫柔地摟著輕聲安撫,讓他看見自己的悲傷軟弱也無妨。

  就在他還沉浸於溫暖的想像裡時,克里恩又問他什麼時候要來見家長,將他瞬間拉回了現實。阿萊諾有些苦惱,搔了搔頭,仍然選擇暫且逃避,回道:「我今天剛放完假,要再下週了吧。」

  畫面沒有安靜太久,克里恩就追問:「下週哪天?給我一個確定的日期。」

  阿萊諾見克里恩那緊迫盯人的樣子,一時間不曉得該回什麼塘塞,那邊又緊接著傳來:「我知道你三天後有休假,白天還得上課,沒錯吧?約個時間,下午我過去接你。」

  這一串下來,阿萊諾差點就要問克里恩怎麼知道得那麼清楚。但仔細想想自己每週的行程總是固定,又跟克里恩來往兩個多月了,處事細膩如他,要不記得也難。盯著這些文字,阿萊諾看得出情勢已定,要找理由推辭恐怕也不會被接受。反正只是見家長嘛,有什麼好怕的!阿萊諾給自己做好心理建設,將克里恩的安排答應了下來。

  當天下課後,一到家,阿萊諾立刻忙進忙出,沖了個澡、換了身衣服,還對著鏡子擺弄髮型、整頓衣裝。希利艾有些好笑地看他在房子裡轉來轉去,打趣地問:「看你那麼緊張,難不成是要去約會?」

  被這麼一問,阿萊諾才驚覺還沒有和希利艾提過克里恩的事。他停下動作猶豫片刻,才裝作沒什麼大不了地說:「……我要去緋薩家拜訪,他是那傢伙的弟弟,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。」

  阿萊諾說得保留,使希利艾沒能當即意會過來,反倒因為聽聞那個姓氏而驚跳了下。阿萊諾見他不解且遲疑的模樣,乾脆直接說白,「我在和克里恩‧緋薩交往。」

  希利艾瞠目結舌地低下頭去,好不容易才找回聲音,吶吶道:「命運……真是奇妙啊。」

  「是啊,之前根本沒想到會變這樣!」阿萊諾也不禁感嘆,接著對希利艾笑了笑,「下次我也介紹你們兩個認識。」

  「嗯,好。」希利艾還未完全從驚訝中緩過來,愣愣地點頭。看著已然長大成人的弟弟為了伴侶,既緊張又不安地準備面對曾有過糾紛的家庭,希利艾心裡頭感覺特別複雜。他反覆揀選了一些話語,最終只能簡單地說:「阿萊諾,祝你幸福。」

  阿萊諾回過頭,對著希利艾笑得十分好看,「哥,你也是。」

  沒多久,阿萊諾接到克里恩的電話就出門了。希利艾獨自留在微暗的公寓中,感受到孤獨強烈地襲來包圍住他。才和阿萊諾同住了幾個月,過去他總說服自己習慣的寂寞,卻已變得難以忽視。他趕緊搖了搖頭,扯開微笑讓自己振作起來,他想,是時候該將寫好許久的履歷郵件給寄出了。

  自阿萊諾上車後,克里恩就不停地瞄他。這是他頭一次見阿萊諾穿襯衫,頭髮還梳得整整齊齊的,不像平時自然捲隨興地亂翹。阿萊諾一再發現自己被偷看,不由得有些好笑,緊繃的情緒也緩和下來,調侃道:「這麼好看?看到都不專心開車。」

  「是很好看。」克里恩笑著答,樣子有些羞澀,但嘴上還是不害臊地誇:「你什麼樣子都好看,今天還特別帥。」

  阿萊諾的自信和虛榮心高漲,咧開嘴嘿嘿地笑。要不是還在行車中,他都想把克里恩拉過來抱住。克里恩被他樂呵呵的樣子給感染,也跟著放鬆下來。要帶阿萊諾見自己的父母,克里恩也是壓力不小。父親性子急又重禮數,自然認為長輩要求會面了,晚輩怎有不趕緊答應來訪的道理。當阿萊諾遲遲沒有回應的那些天,克里恩還曾被父親追問施壓,但他認為這是自己必須擺平的問題,便從未向阿萊諾提起。

  趁停等紅燈的時候,克里恩向阿萊諾提了一些該注意的事,並和他說自己已準備好見面禮。「畢竟是父親要你來的,讓你煩惱該買什麼也不好意思,別見怪我多事。」阿萊諾聽著只是點頭,「你安排就好。」

  克里恩看他難得這樣乖巧,忍不住伸手輕捏他的臉頰。阿萊諾笑著噘起嘴,有些歡喜又難為情的模樣,提醒克里恩綠燈了。

  阿萊諾要是認真起來表現嚴肅,也是無可挑剔的儀表堂堂,兒時被長輩要求的教養,適時地派上了用場。進入緋薩家送上禮物致意過後,他和克里恩雙雙端正地站在家長面前,等著被問話。

  克里恩的父親沒問太多瑣碎的小事,不一會兒就轉而探問重點。「你雖然還是學生,但也快畢業了。之後有什麼打算,繼續升學、還是繼承家族的產業?」

  「我不打算升學,也不會繼承家裡。」此話一出,克里恩和父親都難掩驚訝,只有阿萊諾一臉平靜地繼續說:「我打算成為一名體育教師,畢業後會先準備資格考試。」

  「……是什麼讓你決定做出這個選擇?」

  「不瞞您說,青少年時期的我並不是個好學生。幸虧在那個時候,一位老師看見我的體育天分,找我談心、引導我加入校隊,才讓我找回了自己。」阿萊諾說著,憶起自己的恩師,臉上浮現出笑容,「我想進入教育界服務,幫助更多像我那樣一時迷惘的少年。這讓我感覺,比聽任安排回家繼承財產要有意義多了。」

  看著阿萊諾堅定而明亮的雙眼,克里恩的父親沉吟片刻頷首表示:「我明白了。」一旁的克里恩也不禁露出笑容,他正在想,這個人實在太好了,自己果然從沒看走眼。

  稍後,克里恩的母親適時端來茶點,招呼他們坐下來閒聊。她向阿萊諾詢問了些愛好、飲食和生活習慣一類的事,前前後後聊了大半個鐘頭,才結束這場會面。當他們準備離開相偕下樓時,始終缺席的羅奧正從外頭散漫地進屋。克里恩神情一滯,立刻換上了虛假的笑容,挽著阿萊諾加快腳步,想要盡快離開有羅奧在的地方。

  就在他們錯身而過的時候,羅奧嗤笑著出言挑釁,「一對死同性戀。」

  阿萊諾聞言,立刻眼神凌厲地握緊拳頭,但克里恩眼明手快地制止了他,笑容滿面地說:「連死同性戀都比你過得好,是不是很忌妒啊?」

  「呵,忌妒個屁。我才想說你幹嘛跟露西亞金混在一起,這才多久啊,就踏進我家了,故意偏要搞給我看嗎,啊?當年的事該不會是你們串通設計我的吧。」

  「羅奧,你腦袋不靈光就算了還有妄想症。你以為你有什麼能耐,還得要我特地對付你。呵,真幸虧不是你繼承家裡。」

  羅奧著實被激怒,一把揪起克里恩的領口,咬牙切齒兇惡地說:「你還真有臉,不就是你從我這裡搶走的。」

  「……究竟是如何,你可以自己去問父親啊?」克里恩瞇著眼睛輕聲道,一臉無所謂也無所懼的模樣,睥睨地看著羅奧,「你這副幼稚的痞樣,讓人知道你是我哥,我都覺得丟臉呢。」

  羅奧舉起拳頭就要打克里恩,卻瞬間被阿萊諾牢牢抓住手臂,動也動不了。他使勁想掙脫,正僵持不下,忽然,一把冷冽又嚴厲的嗓音自上方傳來──「羅奧,你進來。」是他們的父親,鐵著臉站在階梯上。羅奧急忙想找藉口敷衍過去,才開口就被父親喝止。他再次喊羅奧上樓聽訓後,轉而向阿萊諾說:「露西亞金,讓你看笑話了。不方便送你,請回吧。」

  「阿萊諾,真的很不好意思。」母親見衝突緩解,也趕緊靠過來致歉,「你們就在外面吃晚餐吧,好好約個會,別放在心上。」

  「好的,母親,不必擔心我們。」克里恩恭順地說,不忘牽起母親的手給予安慰,彷彿剛剛不是他和羅奧有衝突似的。

  然而一出家門,克里恩便低著頭往車庫走去,也不管阿萊諾有沒有跟上,就是一個勁地快步走,直到手腕被阿萊諾拉住,才頹喪地停下腳步。

  「……我想去車上靜一靜。」

  阿萊諾並沒有依言放手,反而扯著克里恩的手將他拉進懷中。「先這樣吧。」他貼在克里恩的耳畔說,聲音低沉而溫柔。他不擅長甜言蜜語,也不懂得安慰人,但他此時就是想抱抱克里恩。

  克里恩感受著阿萊諾的體溫,情緒緩和了下來。他抬手環抱住阿萊諾,和他耳鬢廝磨,以著很輕很輕的聲音說:「阿萊諾,你真好。」

  阿萊諾止不住情動,側過頭去吻他的臉頰,一下一下,最後和克里恩的唇重合在一起。他們似是在確認,不斷細碎地輕吻著對方,時而凝視彼此。過後,雙雙展露出笑容。

  「阿萊諾,我們交往吧。」

  「欸,不是早就在一起了?」

  「說得也是。那……我們一起住吧?」


  隨著蠟燭被吹熄,帶頭的黑彌爆出一陣歡呼,儼然派對主持人的氣勢,高聲說:「阿萊諾老師,生日快樂!」

  「諾哥,這是我們一起準備的禮物。」白羽笑著,將一大袋包著亮面包裝紙的零食捧出來,呈到壽星面前。

  「嘿,謝啦!」阿萊諾咧著嘴笑,大方地收下孩子們的心意。

  「阿萊諾老師許了什麼願啊?」黑彌鼓譟道,連向來文靜的伊迪亞都幫腔:「前兩個願望可以說出來呢。」

  阿萊諾很是享受作為眾人焦點的滋味,裝模作樣地宣布:「第一是──希望可以吃很多甜點。」孩子們聽了紛紛說「已經實現了呢」「是啊」「今天就收到好多」,惹得他作勢板起臉,白羽只得急忙安撫求他繼續說。

  「咳,第二是──跟克里恩結婚。」

  雖然同性婚姻已經頗為普遍,孩子們還是被隨意的求婚現場震驚得說不出話來。正在替每個人盛蛋糕的克里恩停下動作,一會兒慢悠悠地說:「好啊。」彷彿他們只是在說晚餐要吃什麼那般平靜,使得孩子們再度受到衝擊。

  半晌還是黑彌先反應過來,趕緊炒熱氣氛地喊:「哇──恭喜!很快就能參加老師的婚禮囉!」

  捧場地歡呼過後,三個少年埋首吃蛋糕,一面低聲交頭接耳「驚嚇──他們平常就這樣?」「其實……差不多啦。」「呵呵,辛苦了。」

  阿萊諾跟在後頭進廚房,看克里恩在水槽邊假裝忙碌地擦擦洗洗。他知道克里恩雖然表現得若無其事,但其實心裡還是很害羞的。三年間,在這被克里恩打理得溫馨漂亮的房子裡,他們陪著彼此度過重要的難關、無聊的小事,經歷過大大小小的爭吵、磨合,曾有過無數個親吻、擁抱、纏綿──他們早就認定了彼此,緊密得不分你我。

  「克里恩,我愛你。」他說,真心誠意地發自內心。「我們結婚吧。」

  克里恩酡紅著臉笑得靦腆,回望阿萊諾,輕聲說:「好。」

  此時外頭傳來白羽的呼聲道:「諾哥,路西法爺爺和希利艾先生來了!」

  「知道啦!」阿萊諾朝著外頭喊完,笑著攬過克里恩和他接吻。




--番外--


  每季例行的,克里恩要出差了。

  臨行前,如同往常送阿萊諾和白羽到學校的路上,克里恩開著車還在囑咐各種生活瑣事。

  「要好好吃飯,別只顧著吃垃圾食物,知道嗎?」

  「知道啦!你每次都說,快要會背了。」

  「是啊,但你們也每次都沒有好好遵守呢。」

  「反正平常都被你照顧得那麼好,偶爾亂吃又不會怎麼樣。」阿萊諾說著,伸出食指去戳弄克里恩的臉頰,這才想到,「光會說別人,你才是要多吃一點,每次回來都瘦一圈。」

  克里恩心裡頭甜滋滋的,也嘮叨不下去了。然而礙於白羽還在後座,他也沒可能和阿萊諾表現得過於黏膩。不過白羽其實早練就了對他們的調情一律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能力,雖然稍嫌肉麻,但對比他們吵架的時候,還是相親相愛的日常要好得多。

  車子在校門附近停下後,白羽率先道別飛快地下車去了,留給大人們離情依依的獨處時間。阿萊諾笑看白羽逃命似地進學校,解開安全帶轉頭去和克里恩接吻。

  「接下來半個月家裡就麻煩你照顧了。」

  「別擔心。」阿萊諾說著,給出一個「相信我」的完美笑容。

  然而事實總是有落差的。

  每到這種時候,白羽不只擔負起平時就分配給他的家事,還有部分克里恩總包攬的活。而阿萊諾就是擔任始終沒變的──動嘴不動手的角色。

  「白羽啊,衣服洗好了吧。」「吃完了就收去洗。」「這裡髒了,你過來擦一下。」「是不是該拖地了?」

  過去頭一次遭遇這樣的狀況時,白羽十分震驚而且灰心,認為自己遭受到了極為不平等的壓榨,原來看似疼愛他的諾哥,使喚起他來可一點都不輸給嚴格的克里恩。於是他們就有了這樣的對話:

  「……諾哥,我要跟克里恩告狀。」

  「哦,那今晚還是不要吃炸雞套餐了。」

  「……我不說了。」

  不過克里恩還是十分了解他們的,在和阿萊諾通視訊時,透過鏡頭檢查完環境之後,笑著說:「都是白羽做的吧?還不錯,他有好好聽你的話。」

  發號施令的監護人很是得意,邀功倒也不忘表揚一下苦力的白羽,「嘿嘿,我教得好吧!你回來之後再給這小子好好補補,看看這不情願的表情。」阿萊諾說著,把白羽抓過來摧殘他的臉頰,掐得嘴都嘟起來了。

  「好,乖乖的,我會買禮物回去。」

  就這樣,他們的分工以一種不可撼動的模式定了下來。白羽雖然心裡不平衡,但一次兩次之後,他發現了某種規則。只要配合好克里恩的要求,阿萊諾自然高興也好應付,等克里恩回來後,他們會陷入短則一天長則三天的重逢狂熱中,根本懶得管他。即使辛苦兩週只換來零星幾天的自由,但誰叫他寄人籬下呢,有總是比沒有好。

  於是,家裡的一大一小都數著日子等克里恩回來。

  回國的當天下午,克里恩已返家整頓好行李,才驅車來接下班的阿萊諾。看見只有一個人,他倒也不意外,待阿萊諾上車後,便問:「白羽又去同學家?」

  「對啊,他說九點多才會回家,晚餐跟同學吃。」

  克里恩聽了,有些好笑地說:「他還真懂得看眼色。」

  「不也挺好的嘛!」阿萊諾聳聳肩,不介意多加利用白羽刻意保留的空間。一想到待會就要溫存,他嘿嘿笑著地低頭去系安全帶,「回去我也要檢查你有沒有聽話,是不是又瘦了。」

  克里恩趁隙傾身親了下阿萊諾的臉,不再掩飾慾情,嗓音低啞地回:「隨你檢查吧,阿萊諾老師。」




(完)





首先感謝這兩個月一直陪伴的各位!第一次寫到這個字數,自己都嚇了一跳!

本來真的只是突然想到覺得很萌,但是成果就跟最開始靈光一閃的氣氛差很多了,原來想的阿萊諾更傲更不講理,是克里恩耍手段才能先同居加包養,之後才談戀愛,比較接近原本遊戲裡的感覺。

但是寫著寫著包含太多想圓滿的心理,最後只流於甜寵XD

克里恩的家庭關係,在遊戲裡,羅奧是死了的,父母是缺席的。我曾在探討CP關係的文章裡說,克里恩怎麼也贏不過死去的兄長在父母心中的地位。有這樣的原因,也有為了讓緋薩家更容易釋懷的原因,而讓羅奧還好好活著。

最後的那段爭吵,原先設想克里恩將委屈給喊出來的情境,但羅奧並不是不知道,是有自覺地藉由欺負弟弟來填補自卑感。那麼有沒有說出口,似乎都不重要,甚至,克里恩已經習慣了忍他,也不會在父母面前失控崩潰。

在阿萊諾專心準備資格考試的半年,克里恩就讓他別去打工了,讓自己包養。那段時間,也正好是剛要熟悉白羽的階段,兩個人老是偷偷去玩去買零食吃,一下子就熟稔起來。

阿萊諾最後許的願望是希望他在乎的人都能健康平安過得幸福。